明天音乐节：Suzanne Ciani 像海一样，慢慢涨潮

2024年5月24日，明天音乐节，Suzanne Ciani 四序列即兴 Improvisation on Four Sequences。

撰文：Renew 编辑：PG 排版：宁宁

“我对声音的着迷始于童年。由于慢性耳痛，我不得不戴着游泳帽游泳。有一天我在游泳池里，摘下了游泳帽，霎时被声音的存在所震撼——那晶莹剔透的水声。想象一下，从戴着耳塞和游泳帽隔绝声音，到摘下它，聆听到水的晶莹闪烁。我认为那对我来说是一次决定性的经历。”

—— Suzanne Ciani

剪辑：正越

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电子音乐场域里，Suzanne Ciani 宛如晨曦中的第一缕光线，在当时尚且未知的领域里开辟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。从小练习钢琴，学习古典乐的她，却偶然被电子乐器创作的神秘感和科技感所吸引。带着一种充满未来主义的构想，她放弃了使用传统乐器创作的方式，转而使用电子乐器 Buchla Box，向世人展示了一名女性在电子音乐领域探索的可能性。

Ciani 以自己的音乐才华、不懈的创新精神和对电子乐器的深刻钻研，谱写了一部跨越半个多世纪的电子音乐个人传奇史。她创立了自己的公司 Ciani/Musica，曾为可口可乐、美林、AT&T 和通用电气等公司制作音效配乐、参与录制电影《星球大战》原声带的迪斯科版本，为弹球机游戏 Xenon 设计声音……在多个领域都留下了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
Ciani 以“二极管女王”（Diva of the Diode）和“美国第一位女性合成器英雄”（Americas first female synth hero）的称号广为人知。她曾获得五次格莱美最佳新世纪专辑提名、INDIE 最佳新世纪专辑奖、克里奥国际广告奖、金球奖、键盘杂志的“年度新世纪键盘手”以及 2017 年的 Moog 创新奖。

Suzanne Ciani

策划人收藏的一盘来自 KPFA 电台的开盘带档案：1970 年 5 月 6 日下午的伯克利学生作曲家新音乐演出现场，时年 24 岁的女性电子音乐先驱 Suzanne Ciani 用 Buchla 合成器演奏的作品，分别是：Voices Of Packaged Souls、Sound Of A Nose Peeling、Sound Of A Lighted Window、Sound Of An Old Man Loving、Sound Of A Dream Kissing AndAll Dreams Are Not For Sale。

Suzanne Ciani 的合成器演奏于 13:20 左右开始。来源：书店塑料人第 40 回：开盘带里的怪音乐（2）© 旧天堂书店

踏入新世界

1946 年 6 月 4 日，Suzanne Ciani 出生于印第安纳州的一家陆军医院。作为六个孩子中的老三，她与四个姐妹和一个哥哥一起在马萨诸塞州的昆西长大。在 Ciani 7 岁那年，母亲从附近的一场火灾拍卖会上带回来了一箱古典音乐专辑。她立即被巴赫、贝多芬和莫扎特的旋律迷住了。那时她正好有一个在学习钢琴的姐姐，为了追赶上姐姐，Ciani 主动学会了识谱。

Suzanne Ciani 和她的姐妹 © 纪录片 A Life In Waves

她日以继夜地投入到钢琴练习中，只经过短短一年的学习，就已经能够熟练演奏谢尔盖·拉赫曼尼诺夫（Sergei Rachmaninoff）的作品了。Ciani 的钢琴老师也讶于她的天赋，赞叹道：“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继续教授她的了。”于是 Ciani 便开始独自钻研古典音乐，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。

Suzanne Ciani 和钢琴

除了钢琴，Ciani 在小时候还尝试过学习吉他、竖笛、印度长笛和大提琴，但大多数乐器她都学得不太好。她也曾经梦想成为一名芭蕾舞者，但由于扁平足的缘故，最终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梦想。尽管当时她并不确定能否靠音乐谋生，但 7 岁时 Ciani 就已经意识到，音乐和艺术将是她毕生的事业和追求。

1964 年，Ciani 考入了马萨诸塞州的韦尔斯利学院（Wellesley College），专修音乐作曲和音乐理论。韦尔斯利学院与麻省理工学院（MIT）有一些交叉合作项目，使得她有机会接触到实验性电子音乐的课程。

年轻时的 Suzanne Ciani

在一次麻省理工学院的参观学习中，Ciani 偶然看到了一位教授正在试图通过计算机分离和合成小提琴的声音。在被这位教授“疯狂”的实验感染后，Ciani 开始对古典乐器的限制感到沮丧。“当我听说机器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时，我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，” Ciani 在一次采访中回忆道， “那里有一个全新的世界。”

探索未知领域

大学毕业后，Ciani 选择继续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（UC Berkeley）攻读音乐作曲硕士学位。奈何当时的作曲课程依旧是在一种传统的框架中进行的，与她想用科技探索音乐的想法背道而驰。“有一天，我在班上演奏了一首曲子，我非常兴奋，非常喜欢这个声音，但演奏完后，我的老师说：‘这是什么声音？你在干什么？’我很伤心，这非常令人沮丧。”

不愿向传统屈服的她申请了斯坦福大学人工智能实验室的暑期课程，并有幸得到计算机音乐之父马克斯·马修斯（Max Mathews）的指导。在瞥见了科学与声音相结合的可能性后，Ciani 很快就被这些极具开创性的音乐程序迷住了。她每天都会去旧金山磁带音乐中心学习，以便更多地了解这些奇怪的机器，常常待到很晚也不肯离开。

Suzanne Ciani 和 Buchla © The Paris Review

磁带音乐中心有配 Buchla 或 Moog 的小工作室出租，每小时五美元。Ciani 一待便是一整晚。“还有一个房间，里面装满了可供摆弄的备件。我住在那里。我会在那里待一整夜，没有人会打扰我。尽管有时蜡烛会烧尽，蜡会滴入机器！”

相比当时流行的 Moog 合成器，Ciani 更青睐 Buchla Box，因为它引入了许多创新性的概念和技术。“Moog 的优点是声音：它具有非常丰富的声音，引起了人们对流行音乐和模仿现有乐器的浓厚兴趣。” Ciani 在采访中说道， “但 Buchla 从来都不只是关于声音本身，而是声音移动的方式。Buchla 的演奏者可以通过天马行空组织声音的方式将声音移动到各处，而不是弹奏键盘并编出和弦或旋律。”这种灵活性极大程度地满足了 Ciani 当时对实验音乐的创作和审美需求。

Suzanne Ciani 现在的 Buchla 系统 © Zounds

Buchla Box 是一种模块化电子乐器，由 Donald Buchla 在 20 世纪 60 年代开发。Don 不想将它们称为合成器，他觉得这意味着 Buchla 是在复刻而不是发明新的声音。与当时同样盛行的 Bob Moog 这样庞大的模块化合成器相比，Buchla Box 没有传统的键盘控制器，而是依赖于直观的旋钮阵列、贴片引线和声音响应LED。

对 Suzanne Ciani 而言，Buchla 像是一台时空穿梭机，使音乐自由旋转和移动，让她创造出了更有三维立体感的声音景观。通过这样数字化音符的方式，她也可以将声音雕塑得仿佛在空间中舞动，创造出一种“几乎可以触摸得到”的音乐体验。

Ciani 曾说：“Buchla 上的 LED 小灯像一个个会呼吸的视觉反馈系统。”灯光的强度会随着声音体积的强度增加而增加，也会随着声音空间移动而移动，能准确显示声音的位置。这是一种非常有生命力的乐器。

Suzanne 在一次采访中说道：“人们都试图用他们的表演让人眼花缭乱，比如:‘看看我能打多快多大的鼓。’但在电子乐器手中，这一切是没有意义的，因为我可以使声音移动得比任何人类演奏乐器的速度更快。”

硕士毕业后，出于对 Buchla 的热爱，Ciani 在 Buchla & Associates 找到了一份电路板组装工的工作，“坐下来焊接接头和钻孔，每小时三美元。当组装完成，经过测试并运走后，我感觉好像正在失去我的孩子”。与此同时，她也在旧金山艺术机构的磁带音乐中心做一些散活。最终，她攒了足够的钱买下自己的 Buchla 200 系统。

1974 年，带着 Buchla 200 和三个装满缠结电线的手提箱，Suzanne Ciani 搬到了纽约。她在这里参与了一些现场表演。她通过一种独特方式——使用四声道音响系统，力求让观众的全部感官融入这场声光共振的仪式之中。

QQ 音乐：Live Buchla Concert 1975 – Suzanne Ciani

四声道（Quadraphonic）音响系统，是一种早期的环绕声技术，它在 20 世纪 70 年代短暂流行。与立体声（Stereo）系统不同，四声道系统使用四个独立的音频通道和扬声器，分别位于演出现场的四个角落。Suzanne Ciani 毕生的现场演出都在追求和推进四声道系统的使用，旨在为在场的听众创建一个 360 度的听觉空间，体验到更为沉浸式和立体的声音效果。本次明天音乐节，她也将使用四声道音响系统演出。

创造未来的声音

随着时间的推移，Suzanne Ciani 不断深化自己对 Buchla 的理解和应用，她用这台机器创作一些独一无二的、有力且充满诗意的实验声效。这种新兴乐器可以成为连接艺术与科学、人与自然、以及听众与音乐创作者之间的桥梁。

尽管在当时，也有露丝·怀特（Ruth White）、多丽丝·诺顿（Doris Norton）、温迪·卡洛斯（Wendy Carlos）等其他女性电子音乐家在致力于普及合成电子声，但 Ciani 觉得她从未遇到过任何作曲家真正突破了“合成器”的极限。“她们专注于重新创作过去的歌曲——没有人试图为未来创作音乐。”

这样的想法促使 Ciani 想要成为一名 Buchla 实验作曲家，但奈何一条前卫和开创性的道路总是布满荆棘的。“每个人都认为 Buchla 只能作为一种传统乐器被使用。连我的原创音乐公司也不明白这些乐器的用途。它被当作键盘乐器使用，这是错误的。”

不仅实验性录音让当时的业内人士无法理解，就连在剧院的现场表演也屡次碰壁。Ciani 在林肯中心安排了一场四声道音响系统的音乐会，却遭到工作人员的质疑和不解。“我需要在房间后面再放两个扬声器，他们会说，‘什么？你疯了吗？’我说，好吧，如果你们不把扬声器放好，我就不演了。”

Ciani 花了一年半的时间试图让剧院改变。她试图创办了一家名为“新音乐电子中心”的非营利公司来推广自己的想法。董事会中有很多来自音频工程协会、扬声器行业以及类似的行内人。尽管如此，她的发言也频频被否定。“因为我既不富有也不出名，” Ciani 心想，“好吧，我最好变得富有并出名。”她转而开始给广告配乐赚钱。

当时让 Suzanne Ciani 脱颖而出的也恰恰是她对于 Buchla 实验性的操纵和演绎：她能够“复制”现实中很难录制的日常声音，例如“暴风雪”或“咀嚼薯片的嘎吱声”。通过自学，她将不同的声源分解为最基本的频率，并在几秒钟甚至更短的时间内创造出一种与之相似的“声音纹理”。

她的才华很快得到了麦迪逊大道广告公司的认可和重视。这些公司开始尝试聘请她创作“声音商标”。其中最有名的是被称为“pop and pour”——可口可乐瓶被打开和倒出可乐时的声音。这个音效在 20 世纪 70 年代末被广泛应用于各种广播和电视广告中，成为了大众耳熟能详的经典。

QQ 音乐：Pop & Pour Coca-Cola Logo – Suzanne Ciani

除了可口可乐的音效，Ciani 还为美林、AT&T 和通用电气等公司制作广告歌曲。1975 年，她受到了俄国电子音乐家乌萨切夫斯基的赏识，得到了一笔补助。在 1976 年她又获得了国家艺术基金的资助。筹集到足够多的资金后，她成立了自己的录音工作室 Ciani/Musica，成为了当时最有名的广告配乐和制作工作室。在鼎盛时期，Ciani/Musica 每周要承担 50 个公司的配乐工作：她为电影《星球大战 IV: 新希望》的迪斯科版本提供了音效、为弹球游戏 Xenon 录制各种人机声音、连美国联邦政府也联系她为飞行模拟器设计声音。

Suzanne Ciani 穿着印有 Ciani/Musica 的衣服在工作

当大街小巷的报纸都在争相报道，耳目能及之处都是 Suzanne Ciani 的广告配乐时，风潮转变了。她为大众打开了一扇关于合成声音的新世界大门。大卫·莱特曼（David Letterman) 对她制作出的声音非常好奇，他邀请 Ciani 参加 1980 年的早间电视节目，展示她的合成器、声码器和演奏设备。Ciani 的设备可以演奏他们从未听过的音色，可以将主持人的声音变成另一种性别，可以让电脑自动弹奏十分复杂的音乐……让在场的、乃至屏幕前的全球观众都大吃一惊。

Suzanne Ciani on the David Letterman Show

获得稳定的商业收入后，Ciani 也终于可以实现当年搁置的艺术抱负——录制自己原创的音乐唱片。1982 年，Suzanne Ciani 创作了第一张新世纪风格的音乐专辑 Seven Waves。她选择将自己从小被熏陶的古典的、浪漫主义的钢琴旋律交融在电子乐里，并采样了她喜欢的自然元素：汹涌的海浪。“我的灵感来自于自然和大海，以及开放和自由的感觉。”

QQ 音乐：The Fourth Wave – Suzanne Ciani

1986年，续接 Seven Waves 的余音，Suzanne Ciani 发布了另一张新世纪音乐专辑 The Velocity of Love，从这张专辑开始，Ciani 开始大量使用钢琴。这张专辑在当时很大程度上定义了“新世纪”（New Age）这个音乐流派。同名主打歌也成为 Ciani 最广为流传的歌曲。

QQ 音乐：The Velocity of Love – Suzanne Ciani

潮起潮落

在长期高强度地工作这么多年之后，Ciani 不得不被迫放下一些东西。她关闭了纽约的录音工作室 Ciani/Musica，回到了加州。

“我回到加州的原因是因为我被诊断出患有乳腺癌，” Ciani 在访谈中说道。“是早期乳腺癌，所以没什么大事，但我认为这是一个信号。记得当时我感到非常害怕，去和我的治疗师交谈。她说：‘Suzanne，你是说你想要有自己的生活吗？’那时我才意识到我没有私人生活！于是我搬到这里，一年之内就结婚了。我进入了另一个新世界。”

重拾钢琴的 Suzanne Ciani

在接下来的几年里，Ciani 继续创作、作曲和表演，但并不是用她心爱的 Buchla，而是选择重拾钢琴来治愈自己——1990年，Ciani 发布了纯钢琴专辑 Pianissimo，成为她最畅销的专辑。1994 年，Ciani 成立了自己的厂牌 Seventh Wave。在管弦乐队 The Wave 中演奏钢琴。她在 80 至 90 年代连续发行的五张专辑都得到了格莱美最佳新世纪音乐提名。

她重拾钢琴的选择出乎人们的意料。“我（当时）放弃钢琴是因为我认为黑白键盘是一种不合适我的乐器界面。” Ciani 回忆道，“使用 Buchla 的触摸键盘表演时，一次可能会产生 20 种不同的音效，而不像钢琴只能弹奏一个个音符。当我回到钢琴前时，没有人比我更惊讶。”

Buchla, Suzanne Ciani 和钢琴

“但这教会了我一生永远不要说‘不’。在电子乐时代，我的耳朵觉得原声音乐非常受限，因为它没有电子乐所具有的音域和可塑性。但现在我又重回这个主题，并且对它有了新的认识……你会意识到，随着生命变得越来越长，你并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。”

海浪的力量

Suzanne Ciani 确实又以一种意料外的方式带着 Buchla 重回大众眼帘。

重返 Buchla 表演并不是她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，“这实际上是偶然发生的”。Ciani 收到了 Moogfest 的邀请——“我想那是在 2016 年左右，我在旧金山举办了一场音乐会。” Ciani 回忆道。这是她搁置了四十年来的第一场 Buchla 现场音乐会。

Suzanne Ciani 在 2016 年 Red Bull Buchla 音乐会上表演

不同的是，Suzanne Ciani 已经从之前的被大众不理解的语境中脱离了出来，越来越多的人正在了解电子乐。“在七十年代的早期我表演了 Buchla，” Ciani 说，“当时观众很少，对这种音乐的理解也很少，这就是我被认为是一名先锋的原因，因为我走进了一个未知的地方。但现在我回来了，四五十年后，我有一群理解我在做什么的观众。为他们演奏是一种全新的感觉。所以，事情就这样发生了，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巡演。”

“我感到非常幸运，我活得足够久，能够体验到梦想开花结果的感觉。”除了序列（sequences）和原材料（raw material）等一些元素是在演出前设置的，其余的则纯粹是即兴创作。“就在当下，” Ciani说，“我认为演奏 Buchla 的乐趣在于，你可以在当下与它实时互动，它也会反馈，让你参与其中。”

Suzanne Ciani 依旧选择为未来创作歌曲，她注重当下的即兴，也坚持以四声道的方式演奏 Buchla，细听她的现场音乐，也有像她第一张专辑 Seven Waves 般似海浪翻涌的元素。“对我来说，我倾向于一种非常缓慢的节奏，海洋的节奏。海洋对我来说代表着一个‘安全的空间’，广阔且未受破坏。我的目标是在我的音乐中创造一种安全空间的感觉。” Ciani 说道。

“海浪”的声音在房间里流动，沿着观众席的行列，围绕着听众，穿梭回响。对位的音层节奏和迷幻的音型组成在一起，在不同的音频通道中跳跃、时而滤荡、时而横扫。打击乐之前的音色被拉长，交融成辽阔的海洋。这些音层逐渐消退，犹如海浪变得温和，直到最终在热烈的掌声中静静地消逝。

Suzanne Ciani at Don Buchla Memorial Concerts

Suzanne Ciani 曾说：“我认为我的能量系统非常女性化：就像海浪一样，慢慢地达到高潮，然后消退。我们通常会通过参考男性的想法来评判女性，将女性称为‘女性莫扎特’或其他什么，但我认为，我们现在已经意识到女性不必在男性定义的世界中竞争，而是使用一些新的材料表达自己独特的观点，并且有不同的目标。这些想法有力量，但可能更像大海的力量，而不是枪或锤子的力量。”

Suzanne Ciani 在她加州海边的家 © TAPE OP